藏汉自古即甥舅 西风吹煞渭阳秋
藏汉自古即甥舅
西风吹煞渭阳秋
——回忆援藏干部张宇同志
优秀共产党员、优秀县委书记、优秀援藏干部张宇同志因公牺牲在西藏阿里地区噶尔县,年仅44岁。张宇的外祖父是我的伯父。他妈是我大姐。做为张宇舅氏,我是看着张宇长大的。
40年前仲夏时节,我带张宇在院子玩耍,因张宇小名叫“掌权”,便问张宇:“你‘掌权’做啥呀?”张宇眨巴着眼睛,一攥手、一跺脚、一声唾,十分响亮地喊:“抓胡汉三!”一直住在我家院子,当时正看着我甥舅玩耍的驻队干部付文忠问:“你舅家人是‘胡汉三’,你抓呀不?”张宇把我望了一眼,怯生生地说:“好‘胡汉三’就不拉,瞎‘胡汉三’就拉住。”我注意到他再没用“抓”,而用“拉”。付文忠说:“‘胡汉三’就是地主,地主哪有好的?”我想张宇一定会回答:“那就都抓(拉)!”没想到他却来了个脑筋急转弯:“到那乎(方言:那时候)我就不叫‘掌权’了。”(抓不抓,与我没关系)张宇知道他的舅家是大地主、是“胡汉三”,问他话的人是“掌权”的干部,他似乎很怕这个不叫“掌权”却实际掌权的人。所以,后半句话竟咽回去了。
1990年前后,我在岐山县青化镇第二中学主持工作。青化是付文忠的家乡。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付文忠。他退休多年,垂垂老矣。虽然佝偻着身子,但思维尚健。我向他诉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和管理的苦楚,颇有倦鸟思归之情。付文忠闻言,大声说:“‘胡汉三’你外甥就甩了麻鞭(甩,shuai,方言,“甩麻鞭”形容工作干脆利落),锤头大点事,不够他一挖抓 (方言,处置)。”付文忠压根儿没问我外甥如今干啥,就如此信心满满地说。付文忠晚岁负暄,爱唠往事。据村民讲,“杨家外甥”是他不离口的话把儿。掐指细算,他断断续续地只在我家院子住过一年半载,能和张宇这个“杨家外甥”见几回面呢?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杨家外甥”叫什么,是哪里人。他用“胡汉三”把“杨家外甥”和他舅家粘在了一起。
30年前的古历八月初二,是张宇的家乡岐山县岐阳村(在岐山正南,故名岐阳,岐山当地人叫“箭壑岭”,即《诗经》中的“卷阿”)传统庙会日。我去逛会。走到三王庙前,见一处洁净的空地上,铺着一大片塑料纸,上面摆满了各种小人书。我挤进人群,蹲下来拣起一本小人书翻看,但见书扉上写着“杨权良”三字,心想,这咋是我的书呢?再拣出几本面熟的书,都有我的签名。这是咋回事呢?我抬头寻找书摊的主人,主人也看见了我。原来是外甥张宇摆的摊儿。他正在上初二,利用假日,在家门口“勤工俭学”呢。他把自己看过的书集中摆出来。谁看一本,收5分钱。他所摆的书,一大半是从他舅家“偷”去的。熨平、包严、编号,井然有序,灿然若新。我家在解放前是大户人家,建国后尚有浓郁书香。张宇的外祖昆仲是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藏书不菲。张宇诸舅,亦无不钟书。俗言“十个外甥九个贼”。舅爷舅父的书都叫这小子偷走了,这样他还嫌不解恨,还要物尽其用,用这些书给他赚钱呢。我无心再读,便帮着外甥看书摊。一天下来,并没赚到钱。张宇眼软,熟人又多,即使5分钱,也收不来。张宇说:“没挣下钱就没挣下钱,只要人把书读了,也不吃亏。” 明明摆摊是为挣钱,人把书白读了,他却说 “不吃亏”。小小年龄,目光既在钱上,又在钱外。赚钱不赚钱,自己都划算。一是自己读过了,二是别人读过了,对书来说才物尽其用,当时农村没书读,这是雪中送炭,赚钱反则是锦上添花。不叫人一时闲过,不叫物一时无用,不叫机会白白流过。
25年前的隆冬时节,因各种原因,许多大学校园掀起政治风波。当其时也,我与张宇同在西安上大学。张宇是陕师大历史系大二学生。有不少学生出于单纯的爱国激情,稀里糊涂地上街“游行”。“声援”外地之“鸣兮”。那一天,我去钟楼附近观察动静。在钟楼东北方向邮局前的广场上,围着一簇人,我以为是谁发表政治演讲。挤进去一看,却是张宇与两位同学摆着桌子给民众进行历史咨询,解答民众疑问。桌上什么也没有,桌前挂着一张红贴黑字的招牌 “历史知识咨询”。盖因当年的“学潮”是因为海南岛等地出租土地建特区引发。人们误以为是清末“租界”重现,才酿成风波。张宇说“糊涂之人易冲动,蒙昧之人易跟风,皆是盲动。我是大学生,又是学历史的,我不能跟着感觉走,不能感情用事,我要理性爱国。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群众讲清“租界”是什么?“特区”又是什么?群众明白了,就会风平浪静。”那一年,我27岁,他19岁,在全西安,全陕西,乃至更深广的地方,如此这样地不跟风、很“另类”、特立独行以尽“匹夫之责”者,我未见更多的人。我是他舅,而他却是我师。当时的人,对学潮风波,有支持者、参与者、反对者、旁观者、漠然者。我充其量是个旁观者,而他却是“另类”的参与者。回来的路上,随同的同学张孝麟对我说“你外甥是做政治的料。”我说“是否早熟了?”他说“不,是成熟。”先贤云:“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张宇“保天下”之责任感和世界观在那时就铸成了。两年前他报名援藏,大有“虽千万人,吾往,亦往矣”的气概。张宇老家的人都知道他家这个娃“死犟”。张宇他舅家的人都认为张宇这个外甥有“牛性”。张宇这次去援藏,张宇的妈满心不悦但却阻而不止。张宇的外爷已是耄耋老翁了,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的娃,你不知道?人家要上天,你就端梯子。他决定的事,你能挡住?”面对张宇的骨灰,张宇的伯父涕泪交加。他说“犟死了!”我是心理工作者。成功心理学认为,执着是成功的心理基础。张宇是十分理性而执着的人。舅氏我长他8岁,庸庸碌碌,一无所成。我所缺者,便是没有外甥这样的理性与执着。
15年前,张宇在金台区政府上班。我去向他借书。在他的书架上,贴着一张字条,上书“聊供一阅,可以不还”。我问:“为啥这么写?”他说:“书非借不可读,书不还可以长读。舅,你随便挑,就不还了。算我‘还帐’。”甥舅二人,拊掌大笑。我挑了一本《危机与挑战》,上面布满他的眉批。斯人已去,其书尚在。张宇劄记,字迹爽净。见解深刻,手泽温润。睹物思人,我不禁泪眼模糊。
5年前,张宇父母在高速公路延伸段蔬菜批发市场门口摆烟摊。纵使大雪纷飞,西风料峭,仍然照常出摊。张宇父亲有严重的哮喘病。一声咳嗽,撕心裂肺,冬天尤甚。我劝他:“姐夫,儿是区长,你是退休干部。病成这样,还来‘寻钱’,不嫌丢人!你再甭(甭bao,方言,不要)给儿打花脸了!”张宇他爸一听,火了:“你这他舅,咋这么说话?他当他的官,我卖我的烟。打啥花脸?你是先生,你就这么教学生?我一辈子“赶羊”(指吸低档品“羊群烟”),现在光明正大“拉猴”(指吸广普烟“金丝猴”),叫我也活几天人么,我还能活几天?我吸我卖的(烟),他掌掌(张宇昵称)把我能咋?”他执拗地在风雨交加中摆烟摊,吸自食其力的“好烟”,“活”心中理想的“人”,终于因哮喘而不治。病重时不得不吸氧延生。今年年初,张宇他爸病笃。我去看望。他一喘一喘地说:“掌掌在西藏,海拔
两年前,张宇援藏已定,行前向我辞行。我夸他有志气。他却说:“我受你们家的影响比我家大得多。”我说:“不敢这么说,你是张家的儿子!”张宇却说:“我爷爷、爸爸都是善良勤劳的人,但生活太平淡。我是听着我妈讲你们家那过去的故事长大的。你家先人‘没事敢创事,有事不怕事。’特别是我爸爷(方言,曾祖父)那辈人,个个都有担当,连女人也不怕事。我这次去西藏,我妈十分不情愿,可这是她培养的啊。过去的大户人家,撇开政治原因、制度原因,凡有‘担当’家风的,如今都重新崛起了,凡没有‘担当’家风的,都衰落了。我妈虽是女流,但她有一种罕见的‘担当’气概。这是从你家带来的。所以,我感谢我舅家”。张宇又说:“大而化之,在国家,家风就是文化、就是精神力量。我去西藏,只三年时间。假如能留在西藏,我得把重点放在看不见的文化建设上,而不是看得见的政绩工程上。”谁料想这句话,竟成谶语。如今他的骨灰回来了,他的心、他的魂永远地留在了西藏,化作担当故事,形成新的家风。张宇牺牲后,他的儿子元宝才十二、三岁,在没人的地方,长歌当哭;在有人的地方,吞泪当餐。元宝眉宇间凝结着张宇的担当气概。张宇有子,张宇不死。张宇家风于斯克成。但见张元宝,因其父之牺牲而骤然长大。张宇永远活在他的家人心中,他的舅家人心中。我想象着张宇的担当精神已化成一朵鲜艳的格桑花,永远开在阿里草原,而张宇本人则变做一头劲健的藏牦牛,永远行走在西藏大地。宝鸡陵塬安放着张宇的骨灰,那是他的房;西藏阿里飘荡着张宇的灵魂,那才是他的家。西藏地域广阔,张宇器宇宏阔。张宇之死,对亲人来说,对国家来说,不幸,但对张宇本人来说,却是死得其所。宝鸡的屋舍逼仄,容不下张宇之器局呀。张宇不是他舅家所能影响的,张宇也不是他张家所培养的。张宇是党的干部,人民的儿子,是党和人民给予他一切。行文及此,张宇大舅(我大哥)造访。他对张宇之死的细节,知道的比我多。他告诉我:“掌掌瞒着家人,又续了三年任职合同。想在阿里再干三年呢。他认为他的工作才开了个头,他想长期在那儿干呢。”闻此言,忆斯人。我兄弟二人相对而泣。
半年前,张宇父亲在大雪纷飞中去世了,张宇回家奔丧。我前去致祭,张宇重孝在身,对人执礼甚躬,对乡间父老尤甚。全然没有市委干部、县委书记的官架子。虽未久语,但我私心窃喜,有甥如斯,足慰平生。张家有子,杨门亦荣。丧事未竟,张宇因阿里雪灾而先行回藏,孰料竟成永诀。壬辰之秋,我多不幸,外婆新丧,我用“斯人一去,大树飘零”来形容。扶榇期间,白虎双曜,彗星倏落,我心有凄恻,顿觉不祥。8月22日午时3刻,正是人们忌讳的时分,传来张宇殉职的噩耗。痛上加痛,痛何如哉。张宇不是大树,他还在成长之中。在悲不自胜中,歃泪作七律一首,聊寄哀思。
忍将斯谊凝斯泪,欲斩无常淬吴钩
昔日同攀门前树,今朝独啖陵下愁。
我常为人说班护,汝竟去国做望侯。
藏汉自古即甥舅,西风吹煞渭阳秋。
宝鸡教育学院
杨权良13892710424
2012年9月8日草成
于张宇辞世300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