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石挥与蓝马
当年,我别了上海,到了重庆,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中国艺术剧社。我别了石挥,见了蓝马。我早就听说蓝马和石挥可称师兄弟。他俩同岁,均生于1915年,一同在北京上小学,拿了铜子上天桥,拜师傅学京剧。还是蓝马带着石挥进了话剧团体,先是搬搬弄弄,打点零碎,后来都成了一代名演员。他俩在剧艺上确有相同的师承,也就是京剧加天桥。
在山城重庆的水巷子里,蓝马和我一见如故。他首先问起的就是石挥在上海滩干得怎么样?我说可棒了,可红了,可就是不能算愉快,我说起他那一套“人人都是王八蛋”。蓝马接岔就说:“唉,干了,是我告诉他的!”又说还是姜明,另一位前辈老演员告诉他蓝马的。后来我一见蓝马发坏,我就说:“你小子可真王八蛋!”还得补充一句:“都坏在外头了!”他常会表现不驯,什么也“不论(北京话读另)”,常是那样玩世,以至恨世;他实际是很认真的,真不得乃玩世;他是很爱世的,爱不得乃生恨。不然怎么能演戏演得那么好,那么真挚?石挥也是如此的。用句酸辞说:他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却是受了伤的心,被此世伤害了的心。
他们都能演喜剧,大喜剧;能演悲剧,大悲剧;因为人生就是那样大喜大悲。他们在爱情上都受过大伤。他们的流浪艺人性格难成为好丈夫。但是为什么没个女子给他们个机会成为好丈夫呢?
蓝马在政治上历来是进步的,左翼的,靠拢党的。但他的政治语言也如他一贯的戏语。如剧社新来个管事务的,他能张口就问人家是不是“道上的”?“道上的”在党,共产党也。他对“道上的”长者夏(衍)公、于(伶)公,以至称兄道弟的老宋(之的)都是很尊重尊敬的,虽也是玩笑连篇。他对我说:到时候“道上的”都颠(走)儿了,咱哥儿们坐牢……坐就坐吧!他就是这样严肃地胡说八道。他比我大好几岁,却总管我叫“黄爷”,不知是怎么叫起来的,大概是联系到黄门天霸吧。我直呼蓝马,或与他道上的非道上的老友们同呼他为马儿。
他在30年代就演过不少让人称道的戏,在重庆最令人交好的是夏衍、于伶,宋之的合写,郑君里导演的《戏剧春秋》。他演主角陆宪揆,生活中的模特就是戏剧界人称老应的应云卫,一位为戏剧事业、戏剧运动献身的人物。其人认真、深情、胡说八道,一如蓝马,惟操苏白而非京白。蓝马演绝了这主角这春秋人物。我一台演了三个配角,从顽固老朽,洋场恶少到酒店茶房,也获得了忝列重庆“三大龙套”的殊荣(另二位是李天济和刘沧浪)。这阶段可说是蓝马也是我的舞台上的辉煌岁月。蓝马见人称“四大名旦”,就对谢添、沈扬和我说:“咱们哥们是四大名丑。”此后就传成观众公认,其实是我们自己往脸上贴金,然此金还是贴得上去的。
在山城水巷,我虽贴了金,仍不免泛灰,国事与儿女情均添我忧伤,再次出走,飘洋过海了。又两年归来,在桃源村又见昔日同屋石挥,还给我钱如上文所述。蓝马却对我说:“黄爷,我和石挥的斗争是阶级斗争。”这种上纲法自然还是他的既玩笑亦认真的语言。
蓝马还真是不无阶级斗争观念的,一向是倾向他所谓“道上的”。解放后不久他就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很满意地向人敬礼,被人敬礼。
解放前,他的名作不少。现在还常在电视上放的阳翰笙编剧,沈浮导演的《万家灯火》,他演那么个小职员,其哀乐入木三分。演他妻子的是著名的上官云珠。我归国时,上官请我去家吃饭,只见蓝马在室内端坐,对我说:“黄爷,我在这儿包饭。”当时我已听说他二人相好,感到倒也相称,但蓝马此一马儿是很难入槽,主客观上很难长期“包饭”的。
解放后,他又演了不少戏。周总理屡次夸过他。最有影响的是《万水千山》,后来还拍了电影。他演长征中红军一教导员,在重伤濒危时,指挥战士们夺取了敌人的马匹,临终前犹振臂高呼:“让革命骑着马前进!”
一日蓝马请我去看他这个戏。此剧演得很高昂,这是它的优点,也带来了一高到底的毛病。看罢戏,蓝马问我:“黄爷,怎么样?”我说了这么一段:有一次谭鑫培遛到戏园子,见一老生在唱《洪羊洞》。该老生见老谭来了,就唱得格外起劲。老谭走出剧场,撂下这么一句:这么唱,死不了……
过些日子,听人传言,一向以严厉著称的词剧编导陈其通首长对我很恼火,说“蓝马的戏让黄宗江看坏了!”我为博得此一训斥而窃喜。
蓝马在反右时也曾受阻,我问他怎么过的关。他说:“黄爷,我告诉你一个检讨的秘诀。”我问是什么他说:“说实话啊!”我也感到此一秘诀一般还是灵验的。直到怎么水哦实话也过不了关,乃至越说越要命的时刻,那就是“文化大革命”了。
“文革”时,我和蓝马同在军中,但不在同一“牛棚”,仍听到他不少轶事。一造反派效苏联电影里捷尔仁基审讯案犯,对蓝马说:“你看我的眼睛!”蓝马就来了个斯坦尼的“真听真看”,看了半天造反派的眼睛,对方倒不得不收敛目光,旁顾左右。一次蓝马在写材料,一个管他的头头伸过头来要看,他却挡住不让看。头头光火了:“你在写什么?”蓝马拍案而起:“我写的就是你!”那人惊退。
“文革”中我不得不为他写些对证材料,均如实。他过去的政治语言,“阶级斗争”的语言之类均如实。且加“黄爷”称号方更加如实。
“文革”后期,我们均以敌我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也就无从计较何敌何我了,也就象人民似的尚能骑骑车,上上街,串串门了。一日两骑相遇街头,他愤怒地对我说:“这叫什么知识分子政策!”瞧,还挺有政策观念的。又含笑向我低语:“我见了廖公(承志)了!”我也不多问,见见总是好的,那时廖公又能说什么?一次我问起蓝马,一位过去人称给蓝马提溜夜壶,即穷拍蓝马马屁的同志如何了,蓝公惊呼:“这小子可把我整苦了!”我大笑说:“把夜壶洒在你头上了!”
那时走动走动也不怕了。他有时来我家便饭,盛赞我老伴炒的青菜,其实她是“文革”中在大灶改造刚学的艺。我老伴说他一个人总在大街上乱吃,偶然吃顿家常的就好吃的不得了。可怜见他仍是无处“包饭”。
一日我偶过鼓楼马凯食堂,见他和一小妞共饭。蓝马介绍说“这是我——外甥女。”不久,蓝马向我坦白:“那是简爱,我是罗杰斯特!”此后我便称他为蓝杰斯特。
不久,蓝马肺癌动了手术,住进301医院。“四五”来临,我和也是蓝马好友的刘大为骑车去天安门,绕场一周,再骑车去医院看蓝马。我的刚上中学的小女儿听说有个“简爱”,也要跟着去。到了那里,高朋满座,在传观天安门拍下的照片。蓝马情绪高涨,高声叫骂江青之流。此时“简爱”坐到蓝马的沙发扶手上。我女儿顿时色变,连对我说:“简爱怎么能坐那儿!简爱怎么能坐那儿!”
不多日,大闹地震,我正在江南,赶回北京,见家小平安,便骑车访友。先去小西天刘大为家,准备从他那里再去医院看蓝马。大为告我:蓝马已于地震后三日去世,“简爱”在侧,惟“简爱”在侧。
此后,什么样的天震、地震、人震,都震不着蓝马了。套用悼词惯用语:安息吧,马儿!当然,哥儿们石挥早就难安的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