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时健:一个伟大的人格,可以在自己身上克服一个时代
01
曾经,他被称为改革开放以来最有争议的企业家。
当众声沉寂,劫波度尽,耄耋之年的他,又一次引来万众注目。
然而对一生跌宕沉浮,他却始终不肯多言,只是说:我希望人家说起我时,会说上一句:
“褚时健这个人,还是做了一些事。”
这句话与他,有多么轻,也就有多么重。
02
1927年,褚时健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偏远村庄,矣则。
1942年,父亲在外地做生意时,被日机炸成重伤,病体残喘一年后,留下妻子和六个儿女撒手西去。
身为长子褚时健主动离开学堂,和母亲一起承担起家庭的重担。那年他15岁。
幸好,家里还有祖上留下一间赖以活命的酒坊,自此,700多斤粮,1000多斤 燃料,全靠他一力承担。放粮、蒸煮、搅拌、发酵、捞渣,出酒,…..。
15岁的少年一天劳作18个小时,常忙到不知日暮月升。
晚年的褚时健讲起来,还非常自豪:别人家三斤苞谷烤一斤酒,我两斤半就可以,还比他们质量好。
可第二年夏天,堂哥褚时俊的到来,把他的命运带上了另一条轨迹。
褚时俊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整个褚家的骄傲。
他不想看到灵敏能干的堂弟整日囿于酒坊山寨。
对他说:你这么聪明,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你都不知道。
本就好强的少年心里泛起波澜,然而一副重担全然交给母亲他又实在于心不忍。
一生沉默坚忍的母亲却不待他多言,只说了短短一句,我知道,再难也要让你上学。
可送别忍痛送别儿子的母亲不会知道,这并非一条单纯的求学之路。
03
事实上,在那个山河破碎,风云激荡的时代,也很少有年轻人能够全然的一心向学。
他两个弟弟病死,一个弟弟和情如手足的堂哥牺牲战场。
他一生坚强的母亲再也支撑不住,1950年离他而去。
解放初期的褚时健
见过晚年褚时健的人都说,他有很强的命运感。
怎么能没有呢?
自他少年起,他就不断品尝命运的无常无情,怎能不知晓命运的规则高高在上,却从不给人答案和谜底。
所以,他说:
“很年轻时就知道,把每一天安排好,就是对人生负责任,想的太多,没有任何意义”。
这成为贯穿他一生的态度,无论面对怎样的风浪和苦难,他一直都是承受,坚忍,埋头苦干,不问收获。
却受益无穷。
04
1979年10月,几经命运辗转的褚时健被任命为玉溪卷烟厂厂长。
和这个国家的许多人一样,他之前,尝尽了艰辛,被蹉跎多年。
已经52岁的褚时健,希望在这人生新的一站上,实现他希望的,最简单,也最厚重的:多做一些事,多做一些有意义的,实实在在的事。
1979年10月,褚时健举家迁往玉溪。
他的辉煌与陨落,骄傲与耻辱从此与这片土地一生交缠。
尽管有很大的心理准备,褚时健刚到卷烟厂时还是心里一惊:
很多工人祖孙三代挤在28平方米的房子里,有的甚至还生生塞下两家。同样困窘的还有他们的腰包,工资只及其他工厂的一半,很多男工找对象都非常困难。
烟厂厂区内有成群的鸡鸭到处乱跑,烟丝,散支烟遍地都是。
1980年,云南省一次大规模的香烟评吸会上,他们精选的红梅烟,专家只吸一口就给了评语:辣,呛,苦。
别人嘲笑:红梅,红梅,先红后霉…..
处处是让人心凉的景象。
然而,十多年间,这个暮气沉沉的烟厂,在他治理下,成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红塔帝国”,随便找几个数字也是让人心里一惊。
玉溪卷烟厂
1990年代中期,玉溪卷烟厂年创造的利税达200亿元以上,占到云南财政收入的60%,相当于400多个农业县的财政收入总和。
17年间,烟厂共创利税991亿。
在高档香烟市场中,红塔山的年销量超过国内所有的香烟品牌,占据了80%的市场。
1995年,北京名牌资产评估事务所发布了《中国最具价值品牌研究报告》,红塔山以320亿元的品牌价值高居榜首。排名第二的长虹为87亿元。
很多人感慨:这不是烟厂,而是印钞厂,不同的是印钞厂的面额100,烟厂200。
他自然也获得了一系列荣誉,云南省劳动模范、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全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等称号聚集一身。
…….
在这些可观的,显赫的数字和光环背后,是褚时健无尽付出和汗水,执念与追求。
褚时健察看优质烟叶,对评级员进行耐心培训
每一个和他一起走过的烟厂人都知道。
是很多次他和工人一起背着香烟走上街头,一根根拿出来请人试吸。
是50多岁的他为了和工人一起抢修锅炉,连续3天不眠不休。
是很多人的记忆中,上早班的凌晨五点,他们看到的先是褚厂长的身影。
是数不尽的赶任务的日子里,他除了出差,几天天天都在车间待着。
始终,他和他们一起,带着他们跑,陪着他们跑。
是很多次人事上的排挤阻挠,被告暗状,以致于他的妻子形容他:只知道埋头工作,有人拿榔头打他一下,他才知道抬起头来,谁刚才打我?
是一次次起贷款,设备,跑断腿,磨破嘴,一次次立下“军令状”。
是一次次大胆的改革、创新,一次次的跌打又爬起。
始终,他和他们一起,爬过一座山,又望着更高的山…….
只为了,他常说的,可以很重,也可以很轻的两个字:责任。
对很多人的责任。
只为了一步步走向更大的愿景,立下初心时的愿景。
然而,意大利思想家马基雅维利在五百多年前就告诫说:“追求梦想的人们啊,已经付出就要付出更多”。
05
辉煌外,也许还有别的。
1991年,作家先燕云接到任务,要写一篇关于褚时健的文章,为了不落俗套,先燕云决定从褚时健的情感生活入手。
但这在褚时健家人看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的妻子马静芬说:
我和他生活这么多年,目前为止,都不了解他的情感世界。
在她眼里,褚时健是个心里只有事业的工作狂,很多年里,她都在抱怨他的粗线条,她常年体弱多病,随他四处流离辗转,他却几乎从来不顾及她的需要和感受。
他的儿女也甚少得到父亲的温情,在他们的记忆中,父亲展现给他们,似乎只有硬朗的腰板和从不停歇的脚步。
褚时健家庭合影
女儿褚映群对先燕云说:我不知道他的情感世界,只知道父亲从不软弱。
但褚映群又为“从不软弱”的父亲深感忧虑,对先燕云说:其实老爸也该退了,你说他是太阳般的汉子,说得好。不过光环大了,人会变成神的,太阳烤多了,人也会被烤糊的。
褚映群不会想到,没有多长时间,在她眼里坚硬如岩的父亲,心里却有了极其柔软的一隅,带泪,不可碰触。
那就是她的名字。
她更不会想到,“太阳烤多了,人也会被烤糊的”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06
1995年3月,一封信来自河南三门峡的检举信让玉溪卷烟厂一片哗然。
该信反映河南洛阳的个体烟贩林正志勾结三门峡烟草分公司,通过行贿而取得卷烟指标。
5月,马静芬的妹妹和弟弟,被河南警方带走。
8月,褚映群亦因此案被从珠海家里带走。
9月,马静芬被从家里带走。
马静芬被从家里带走时,褚时健时正在香港出差,朋友怕他回去恐怕会面临危局,劝他暂缓行程。
褚时健摇头,亲人有难,他必须在他们身边。
何况褚时健认为自己全然说的清楚。一直以来他深知自己那支笔有多重,也故而极为谨慎。
的确有些领导子女来批烟,他实在逃不过时,却也从来没有放弃两条原则:手续齐全,量不大,还总不忘叮嘱:娃娃,懂点事,莫要把你老父亲害了。
然而,谁都不会想到,风暴既然掀起,到底会有多大威力。
褚时健实在光环太大,中纪委对这个案子很是关注。
在褚映群被送往河南看守所后,报道称她:共索要接受3630万元人民币、100港元、30万美元”。(罪名最终没有坐实。)
多年之后,褚时健都记得1995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专案组打来电话说,褚映群在河南洛阳监狱自杀,只留下有两行字的遗书。
这个从不流泪的“太阳般的汉子”当即失声痛哭。
那一年,褚映群39岁,她唯一的女儿十岁。
褚时健见到律师马军时,又一次崩溃,语无伦次:“我对不起姑娘,她一直喊我退休了、退休了。映群自杀了,我对不起姑娘……”
马军说:厂长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褚映群自小和父母一起四处辗转,跟着他们吃过很多苦,一直忙碌的父亲难得给过她几分温情。
很多年里,褚时健都觉得对女儿有亏欠,一提往事,就总重复:我对不起姑娘……。
在同一个看守所的马静芬对此事却毫不知情,两年之后,她被无罪释放,马静芬一再坚持说:我女儿一定不是自杀的。她始终认定:女儿是生病了。
褚时健不可避免的陷入悲痛,和各种调查中,繁杂的工作却依然在继续。
荣誉竟也还在继续。
在马静芬带走后没几天,云南红塔集团和玉溪红塔烟草集团的成立大会上,宣布褚时健同时任两个集团的董事长。
1996年1月,红塔集团召开董事会。会上,云南省委领导对褚时健仍是不吝褒扬。
褚时健也仍是一贯作风,不谈个人,只谈对企业发展的信心与展望。
发言时他面容平静,一如既往。
有些人在下面悄悄说:厂长的心真硬,姑娘刚死。却也有更多细心的人发现,一直喜穿灰色西装的褚时健,那天一身黑色。
除此之外,除了更多的沉默外,任何人都不出他有丝毫异样。
可马军始终不会忘记,1996年的中秋节,他去看望褚时健。偌大烟厂空空荡荡,人们都在欢度佳节。
马军见到褚时健时,他正缩在沙发里,身上搭着一个毛毯,对面开着电视,显然也没有在看,头发糟乱,目光茫然。
马军说:那一刻,我心里真是难受。
然而,一切都还没有完。
07
1996年12月,褚时健想和友人去新平散散心,新平是他待过近20年的地方,犹如故乡。
新平的领导听闻,立马准备要隆重接待他,一心想安静的褚时健临时改道去了红河州的河口。
河口与越南的边境小城——老街,仅有一河之隔。一个正在被调查的人出现在边境,这嫌疑实在太大。
褚时健也正是在此地真正失去了自由。关于褚时健准备出逃,在边境被抓的消息,很快喧嚣一时。
1997年6月,褚时健被移送司法机关,他被从玉溪送往昆明的云南省看守所。
经年漫长的两年调查取证,1998年1月发通稿:
云南省红塔集团原董事长褚时健严重经济违法违纪案,经过联合调查取证,已取得重大突破。褚时健被控和红塔集团其他几个领导人以私分形式贪污公款355.1061万美元,褚时健得款174 万美元。
他承认自己心有不甘。
坦白:“1995年7 月份,新的总裁要来接任我,但没有明确谁来接替。我想,新总裁接任之后,我就得把签字权交出去了。我也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交签字权,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所以我决定私分了300 多万美元,还对身边的人说,够了!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他其实一直身处悬崖边上。
他手下一个批条就能价值上百万甚至上千万,想尽办法找他的人一直络绎不绝。就连他女儿到机场,赶着接她的小车也总排成长队。
他以为自己一直足够克制。却在临离开时,一失足坠下悬崖。
他终究不是神,只是一个凡人。
褚时健被移交司法机关后,律师马军拿到一份委托书,上面写道:我请马军当我的律师,全权处理我的事宜。
自从1987年给红塔集团做法律顾问,马军和褚时健打交道已足有十年,几乎见证了褚时健治下的红塔集团发展的全过程,他深知褚时健其人,也更明白这份委托书意味着怎样风险。
马军立马表态:我要见褚时健,办理正式委托手续。
为他心中尊敬的那个男人,尽一份力。
开庭那天,马军特意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他说了足足有一个半小时。
马军的辩护词中有这样几句话:
“玉溪卷烟厂17年税利总额991亿,17年全体干部职工分配为5亿,分配比率为0。625%,褚时健个人17年的全部合法收入总和为80多万,个人收入比例是十万分之一。他17年的全部合法收入,甚至赶不上一个影星一次广告的收入,赶不上一个歌星两次出场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