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平谈《西行漫记》
我想补充的是,吴亮平这位传奇人物,他跟我们很多老一辈革命家一样,其生涯纵横开阖、绚烂多彩,非止长征一端的。比如,他早在长征之前,于1930年,在上海的亭子间里翻译成功《反杜林论》,成为这部“马克思主义百科全书”在我国的首译者,时年22岁。
又如,1933年,他在江西苏区任全国苏维埃政府经济部长,领导发展根据地经济,时年25岁。
我在1980年采访过他,聆听到不少可歌可泣的业绩。那是暮秋的一天,听说时任中央党校顾问的吴亮平从杭州考察返京,途经上海,即前往他的下榻处采访。他当时已是72岁高龄,白发苍苍,但话题一涉及革命岁月,他却是精神顿生,谈笑风生起来——这跟很多老一辈的革命者极其相似。
谈话共分两大主题,一个是因为他当年在斯诺的《西行漫记》中被多处描绘,我想听听这位事主本人的反馈。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你了。读《西行漫记》时我就认识了你。”一见面我就这样说。
听我这么一说,吴老边笑边说:“啊,你是根据斯诺对我的描写来认识我的。那里面有些地方不很确切!”
吴亮平是在一九三六年担任陕甘宁中央局宣传部长时,跟前来根据地访问的美国记者斯诺相识,并结成朋友的。后来,斯诺在那部名闻中外的《西行漫记》中,特地写下了“年轻的苏维埃干部”吴亮平的身世。这段身世是:“他是蒋介石在浙江的故乡奉化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几年以前,因为他那显然有野心的父亲要叫他和蒋总司令的一个亲戚订婚,他就从家里逃出。吴是上海大夏大学的毕业生。在上海,帕特·吉文斯曾经逮捕他,使他在华德路监牢里关了两年。”就这段描写,吴亮平风趣地说:“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轮不到土改划成份。不过,如果要划成份,我看他决不是一个大地主,他早年在沈钧儒任校长的浙江法政学校读书。毕业后当过宁波第四师范讲习所所长。他没有土地,更谈不上有土地出租了。一直到北伐战争开始,他才离乡,到广东投身于国民革命,中间当过县长。但他不懂贿赂、应酬之类的官场诀窍,所以,只做一任,就丢了官。这以后,就一直失业在乡下了。
“那么,要跟蒋介石的亲戚订婚的事有没有?”我好奇地问。“有是有,不过情况正好相反。我父亲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虽然在官场上吃不开,但社会地位还是有一点的,尤其在乡下。所以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亦即蒋介石的那个远房亲,曾提出要把他的女儿与我订婚。父亲是同意的,但我却不同意。不过,他也没强求我同意,因为他实在不是真的有什么‘野心’。”
顿了一顿,吴老又说:“我离开家庭后,读书、革命,父亲都是支持的嘛。一九三0年,我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被捕,父亲还特地从乡下赶出来,替我找律师、打官司呢!顺带说一下,我这次被捕,直接抓我的也不是外国人。那是我在回家的路上,恰好在英租界地面碰上我在大夏大学时的一个同学,当时已任国民党中央委员。他一眼认出了我,竟冲上来扭住我的衣襟,呼喊英国巡捕。我就被捕了。”
《西行漫记》还记述了吴亮平与斯诺的几次交往。吴老认为大体上不差,只作了一点辨正。吴老满怀深情地回忆道:“有一天,我在保安(当时党中央还没有迁往延安)的街上走,毛主席看见我,就喊住了我说,过两天他要跟斯诺谈话,请我担任翻译。我说:‘哪行啊?抓个驴子当马骑。’他不答应:‘行的,就是你’结果,在斯诺与毛主席整整几个晚上的谈话中,都是我做了翻译。毛主席谈自己的生平,以前没谈过,这是第一次,以后,似乎也再没有这样详细地谈过。谈话时,我把毛主席的话,作了简单记录,并译成英文,斯诺随听随记,谈话后,斯诺据此写成文章,经黄华同志译出中文,交毛主席审阅。毛主席作了几点改动,经黄华同志照改后送还斯诺。斯诺书中说,是我帮助把中文稿再译成英文稿,这不对了。你想想看,原先已经有英文稿了嘛,没有必要再译嘛。”
第二个话题,则是他进入革命根据地之前,在上海的革命生涯中的若干感人至深的片断。
“要谈青年时代,又是在上海,太巧啦。”听说我想了解采访他年轻时的往事,吴亮平笑着答道。他先是在12岁那年离开浙江奉化的故乡,到上海南洋中学读书。三年之后,他又考进福建省的厦门大学。在厦大读了不久,闹起了学潮。吴老回忆道:“那是1923年快放暑假时,有四名教授被辞退。同学们提出要挽留。但校长不听大家的。”
“他是不是后来鲁迅骂的那个林文庆?”我问道。
吴亮平说:“就是他。鲁迅1926年到厦大,也是吃够了他的苦头才骂的。当时我们进步师生都反对他这个决定,事情越闹越大。最后,告状告到学校的开办人陈嘉庚那里。陈嘉庚是个爱国华侨,但思想方法是够专断的,他不由分说,就下令照林文庆的意见办。这一下,反林的这一派哄起来了,决定离校,到上海去办学校。于是这一年秋天,我又回到了上海。”
白手起家办一所大学,谈何容易!别的不说,在上海这个寸土值寸金的十里洋场,连找一块立足之地也是困难重重!全体师生都动员起来了:有出力的,有出钱的,有跑外界争取援助的。“学校终于办起来了,开始是办在劳勃生路的弄堂房子里,现在是叫长寿路吧。第二年又在胶州路盖起了新房子。为了与厦门大学对抗,我们把‘厦大’两个字的字音倒过来,校名就叫‘大夏大学’,便是现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吴亮平接着说,更艰苦的还是同时期的革命活动。他是1925年加入共青团的。先在校内学生会负责校刊和日常宣传工作,后来又兼任全市学生联合会的领导成员。他们曾多方组织青年学生投入反对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斗争,其中最大的一次就是1925年5月30日示威抗议枪杀顾正红烈士,结果在南京路上遭到血腥镇压,发生了“五卅”惨案。吴老略略蹙起双眉,说:“环境的险恶,斗争的艰巨,担子的沉重,我那时是第一次切身体会了。”
事物总是相比较而存在的。当我问起他离开学校后的生活时,吴亮平又展开了双眉:“跟以后的艰难岁月比一比,这时遭逢的一切又算不上啥。当我被王明诬陷撤职、有口难辩的时候,我还真怀念学生时代那种放开手脚斗争的日子哩。”吴亮平于1925年10月受党的派遣,动身去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先后去的还有张闻天、王稼祥、沈泽民和王明等。1927年,转为中共正式党员。1929年,学成回国。在上海,他编辑过党中央宣传部的刊物《环球》,参加过中央文委的领导工作,还曾代表党组织和鲁迅洽谈过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事宜。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又遇上了王明。回忆起这段往事,吴老语调中显然有点火气:
“在中央宣传部,王明起先是个秘书,后来逐步掌了实权。他在莫斯科读书时就搞宗派活动,我对他意见很大。回国后,他一掌权,就抓我的小辫子,搞诬陷,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在1930年撤掉我所有职务。老实说,当时我的心情是不好受的。出生入死,拎着脑袋为党工作,到头来却得不到信任,真有点伤心。但我觉得不管怎样,还是要革命。别的工作不准搞,我就在教书糊口之余继续搞理论译著。我下了狠心,拼命地搞,很快编写出一本《辩证唯物论与唯物史观》的通俗读物,又翻译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分别由两家受我们党影响的书店出版了。”说着,这位倔强老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
没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亮平刚刚适应在忍辱负重的条件下为党工作,这种条件转眼又丧失了。那就因为在1930年底的一天,他被已经当上国民党中央委员的同学邵华认出并招呼巡警上来扭住,关进了提篮桥监狱。
关在监牢里,看来是注定要无所作为了。但共产党人是难不倒的。吴亮平和难友曹荻秋、彭康、周立波等,终于想办法从狱外弄来很少的几本社会科学著作,开始了读书活动。为了解决人多书少的矛盾,每当入夜,看守人不再巡逻的时候,吴亮平等几个负责学习的同志就站在铁栅栏边,用较大一点的声音读书、讲解,再由左右邻室的人依次向两边传达。吴老说:“反动派做梦也想不到,监牢成了共产党人读书的学校。还不止是读了几本书哩。艰苦的狱中生活,复杂的斗争方式,这本身也是学校,使我们锻炼得意志更加坚强,头脑更加健全!”
吴亮平是于1932年8月,因淞沪十九路军抗战之后形势变化才被释出狱的。党指示他前往江西革命根据地。说到这以后,吴老是那样欣慰:“我一到苏区,就象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山山水水,都那么亲切!任弼时同志找我,商量要我去红军学校搞政治工作,我没有二话,马上就去。过了几个月,林伯渠同志主管国民经济部,又调我去当副部长。1933年,邓子恢同志不当财政部长了,要林老去接替。结果,组织上又安排我当了国民经济部长。”我屈指一算,说:“您当时是25岁吧?”他笑了:“是啊。现在提倡选拔年轻干部,当年,我可也是一个典型啊。”
我曾经将这些访谈内容发表,并将报纸寄给吴老。他写来回信,向我这晚辈道谢,令人感动。我是很想有机会再次向他请教党史及早期“左联”某些情况的。岂料在1986年从报上惊闻吴老病逝的消息,我是十分伤痛的。我真该尽早尽多地向这可敬的老人家请教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