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龚澎:一段动人的故事
2010-03-03 14:41:38 来源:《我的父亲母亲:乔冠华与龚澎》 作者:乔松都
1938年冬季的一天,朱老总兴奋地告诉大家:有一位在德国留学八年的留学生要来秘书处工作,母亲和同事们既高兴又好奇。
第二天果真见到了这位高材生,他身体高大而健壮,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满脸英气和庄重,看上去像是一位学者,而且是立即能博得众人好感的人。他就是刘文华。
当时,前方总司令部设在辽县的一个大庙里,庙前舞台上的三间小房子就是秘书处。八路军一方面要对日军反扫荡,一面又要对国民党反磨擦,往来电报函件、战况、作战部署等都要及时编译成文,大家工作任务很重。
母亲与刘文华同在秘书处工作,两人逐渐熟悉了解。刘文华经常帮助母亲分析和认识问题,有一次母亲半开玩笑地说,你学了六七年的机械工程现在用不上了,目前做的事和机械工程毫无关系,等革命胜利后你还是彻底改行吧!刘文华却说,我将来还是要做工程师!我现在是效法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本来是学医的,可是他认为医治中国人的灵魂更重要,他就从事了文学创作……待赶走日本鬼子,革命成功后,我还是要当我的工程师,好好建设人民的国家。
在个人问题上母亲始终坚持自己的标准,当年在延安的女同志很少,要嫁一位老资格并不困难,可她更在意兴趣上的一致和彼此之间能够沟通理解。
经过慎重考虑,母亲认为在共同的理想和思想基础上建立起的感情是成熟的。1941年8月1日,她和刘文华结为伉俪,并郑重地在村里一棵杨树上刻上了他们的名字和日期,此时正是百团大战的前夕。
8月30日,母亲奉中央命令调往重庆南方局工作。那时上级党组织并不清楚她已经在一个月之前结婚。母亲和刘文华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们商定,抗日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就是我们团聚的日子!分别的那一天,刘文华和左权将军站在山岗上为各自的亲人送行。
谁知这次的生离,竟成了日后的死别。
那是母亲和刘文华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中央加强了调查研究工作,前方总司令部在晋中设立了战略情报站,左权将军兼任处长,并从总部及129师和军分区各抽调了一批干部,申伯纯、王百平、李新农、刘文华四位同志分别负责太行各地区的敌后情报。临行之前,左权将军把自己的手枪和坐骑马给了刘文华,同时还为他配备了机要员、饲养员(养马)和警卫员。刘文华与一名即将派往敌后的干部来到了晋东南地区的和顺县,这里也是129师新编10旅(曾绍山任副旅长兼太行军区第二分区司令员)的驻地,平时大家都住在一起,傍晚时分,战友们围着篝火煮起一大锅南瓜汤。旁边一个村子是129师新编11旅的驻地,由一分区司令秦基伟负责(某些书中对这段史料描述不准确)。上世纪80年代我在意大利碰到秦基伟将军率领的军事代表团,秦伯伯对我说,你家的历史我比你还清楚!
在总部的直接领导下,情报站(对外称交通站)负责搜集敌人据点的情报,向外派遣干部,在开明人士和地主绅士中间开展*,并且利用家庭和社会关系打入敌人内部,进行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工作。
为了工作,刘文华常常深夜不眠,黎明即起。因为条件艰苦,晚上就点着菜油灯,利用敌伪报纸的材料整理材料,没有稿纸,就在旧报纸边上的空白处写文章。他知识渊博,记忆力极强,可出口背诵许多诗词。
1942年5月,日本侵略军向太行山区发动了大规模进攻,这是八年抗战最艰难的岁月。夏日的一天,刘文华一行人赶到总部汇报工作,在返回情报站的路途中,他们遇到了扫荡的日本兵。在急行军中,刘文华因为急腹症发作无药医治而腹疼难忍,同行的战友向附近的老百姓借了一块门板做担架,并找了两位老乡帮忙,他们打算把病人送到邻近的医院去治病。只要翻过前面的山岭,再穿过敌人封锁的公路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抬着担架又走了一段路程,蜿蜒的公路已经近在眼前。这时已是半夜两三点的时辰了,刘文华疼痛加剧,临时带的两片药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注意,一行人抬着担架钻到公路旁一个农民看庄稼的小窝棚里,里面光线很暗,他们从挎包里拿出平时自制好的灯捻儿(用一种野草做的)使劲搓着,终于搓出火花可以照明用了。
从窝棚的缝隙向公路上望去,日本人骑着马不停地在公路上巡逻,几步就是一个岗哨,马上穿过封锁线是不可能的。此刻,刘文华因为疼痛几乎休克,他强忍病痛吃力地对身边的沈少星干事交待了工作,并准备了万一不测的遗嘱,请转告我的妻子……沈干事含着泪从挎包里取出了精心保存的钢笔,一笔一画地记录着:
“我现在忍受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疼痛,倘若是在敌人刑场上我一定忍受到最后一分钟。我相信党的三三制政策,我相信坐镇华北领导抗战的彭德怀同志。我的妻子我爱她,我倘有不测,让她嫁人,只要不脱离革命,就对得起我。呜呼痛哉! ”
在战友的搀扶下,刘文华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在遗嘱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还把随身的挎包交沈干事保存。那时,从129师情报站协助刘文华工作的沈少星还是一个不到20岁的小青年。时隔60年,他仍然能够背诵出这份令人无法忘怀的遗嘱。
当时在场的还有刘文华的助手赵增寿、马夫贺满仓、警卫员赵五锁等几位同志。眼见着天已蒙蒙亮,刘文华疼得大汗淋漓,渐渐无法谈话,失去知觉休克过去。拂晓时分,战友们抬着担架又折回去寻找打散的部队。在走到西沟村返回总部途中,刘文华的病势逐渐加重,呼吸微弱,手脚冰凉,……最后心脏停止了跳动。
战友们悲痛地取出他留下的挎包,在一些随身用品中有一本自制的精致小像册, 贴在首页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身后是一幅大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是母亲“一二•九” 留下的珍贵照片。此外书包里还有一张发旧的贺卡,里面别着一缕母亲的黑发。另外还有两封夹杂着英文的短信,那纤秀的文字是母亲的字迹,那上面记述着她在重庆的见闻与感想。
1942年12月7日的《新华日报》(重庆版)刊登了母亲的文章《悼文华》。其中有一段深情的描述:“我爱着太行山那块贫瘠的土地。因为它是被我们最亲爱的同志们的血滋养着的。它曾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生活的见证:它本身包藏着我的丈夫的尸骨。我更爱在那里坚持抗战和敌人作殊死战斗的同志们,老乡们。”
母亲在世的时候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段往事,但她对太行老区流露出的真挚之情却深深感染了我,由此我也更加了解母亲的一生是多么不易。
延着母亲走过的足迹,我来到了河北省邯郸市晋冀鲁豫军区烈士陵园。在南院西侧我找到了刘文华的墓地(1949年从山西迁过来)。碑文是这样写的:刘文华同志,北京市人,生于1913年。幼小就读于北京汇文中学及天津北洋工学院,留学德国专学机械工程,在德国八年并加入中国共产党,七七事变后即启程返国,1938年赴八路军总部任朱德总司令之秘书。1941年刘文华同志奉命到晋中工作,因任务艰巨,积劳成疾诊治无效,不幸于1942年6月30日返总部途中病逝,时年30岁。
我蹲下来用手轻轻拂去碑文上的尘土。我默默献上一束鲜花:“刘伯伯,我替妈妈看你来了!”
刘文华为了抗战从德国回到了祖国,当他来到武汉时,接到了全国五所著名大学的聘书,可是他却放弃了这些,走上一条更为艰险的道路,以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站在题有“英勇牺牲的烈士们千古,无上光荣”(毛泽东题)的纪念碑之前,我深深鞠躬。
陵园里种满了苍松翠柏,沿着开阔的大道漫步,似乎一切忧愁烦恼都化为乌有,在这里,人的灵魂可以得到净化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