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 戴乃迭

天堂纪念馆:http://www.5201000.com/TT000001306
本馆由[ 孝行天下 ]创建于2009年12月19日

戴乃迭是一位非常平实的女性,她为中国服务了一辈子

发布时间:2013-03-25 14:39:19      发布人: 孝行天下

1968年4月27日,晚饭后杨宪益与戴乃迭照例对饮。戴乃迭喝足睡了,杨宪益尚未尽量,夜11时,酒喝到一半的杨宪益被传唤到外文局大楼,在办公室里被捕。他在“同意”搜查的文件上签了字,10分钟后,另一拨公安人员进入杨宅,叫醒了戴乃迭。戴乃迭在《我的狱中生活》中说:“两个公安,一男一女,把我弄醒。命令我起床,搜查房间,把我铐上。问他们为什么抓我,他们说‘你自己清楚。’‘我不清楚。’我回答。他们押着我,拿上洗脸盆、洗漱用品、换洗衣服,用吉普车把我送进监狱……”由此,戴乃迭开始了她整整4年的铁窗生涯。

在狱中,戴乃迭最担心的是她的3个孩子。她唯一的读物是《人民日报》和“小红书”。后来,能读到美国的左翼刊物。当她看到美国犯人在监狱中可以与家人通信、放风时,十分愤慨,在本子上写:“我嫉妒他们!”这惹恼了看守。看守问:“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是法西斯监狱,我们这里是社会主义!”戴乃迭答:“那么,我宁愿去坐法西斯的监狱,那样还可以收到家人的信。”看守斥她“思想问题太大,你得好好学习。”于是她有了本英文版的《资本论》。

狱中第一年的冬天,奇冷。没有暖气,窗户也是破的,以至戴乃迭的耳朵上长满了冻疮。她是独囚,没有人同她讲话,她便开始自言自语,或背诗;或用牙刷刷监狱的墙壁,以此活动筋骨打发时光。狱中的戴乃迭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礼貌待人,对送饭的人都要说声“谢谢!”一次送饭者给她送来土豆(当时一般的老百姓很少能吃到),问她:“你喜欢吃吗?”戴乃迭说“喜欢”。那人便每天给她送。她很感谢这位普通中国人的善良。身陷囹圄的戴乃迭特别喜欢提审,因为她太寂寞,渴望与人交流,哪怕是在公堂上。

戴乃迭生前从未与人谈及狱中生活。这段狱中生活记录,是她去世后杨宪益在清理遗物时发现的一份英文讲稿,写于1992年他俩访问澳大利亚期间。据杨宪益回忆,戴乃迭后来没有发表演讲。这是目前所见戴乃迭狱中生活唯一的自述。

1972年五一节前夕,杨宪益出狱。5天后,戴乃迭被释放。戴乃迭在一篇回忆中写道:“1972年5月,我知道宪益已经被释放,一周之后,两个同事来带我回家。宪益已经整理好了房间。在我的桌子上,我看到一瓶白兰地。我说:‘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没有改变过去颓废的毛病。’宪益说:‘支部书记指示这样做的。’”

杨宪益、戴乃迭出狱了,自然是无罪释放。但在背后戴乃迭的亲人有着怎样艰苦的努力与奋争,世人鲜知。

戴乃迭的胞姐希尔达从1970年下半年开始,即通过所在地区的议员催请英国外交部门,通过外交途径营救戴乃迭;此外她还在英国汉学界和宗教界广泛活动,征集吁请中国释放戴乃迭的请愿书签名。

原信如下:

为戴乃迭女士致周恩来总理联名信

英国公民戴乃迭在中国音讯全无,已达3年。我们——以下签名者——请求贵国政府允许她与其英国亲属通信。

戴乃迭的家人已经通过英国外事处,以及她姐姐和哥哥的议员代表——约翰·高斯特先生和马克·伍德纳先生,多次要求了解她的消息。近来的官方消息说她“安然在世”,固然令人欣慰,但我们仍然焦急盼望着她能早日得到许可,与家人重新取得联系。

姓名地址职业

注:这封请愿书由全国范围内的近两万人签名,后来送交伦敦的中国事务处。

希尔达

此前,即1968年4月,戴乃迭突然中断与87岁高龄老母的联系,母亲心忧如焚。无奈之下,她用中文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信(她在中国生活了30年,懂中文),“述说一个母亲对女儿突然失踪的担忧”,措辞“非常机智和得体”,“请毛泽东主席能够亲自过问一下此事。”然而直至塞琳娜去世,此事也无结果。

1971年至1972年间,英国媒体以《英国女士突然沉默》等为题,对戴乃迭作了连续报道。在多方努力之下,戴乃迭终获自由。真相如何?戴乃迭是间谍吗?数年后,《中国外文局五十年大事记》对“清队”运动作了下述结论:“经过几年来的复查工作证明,外文局在清队中受审查的同志没有走资派,没有叛徒,没有特务,没有里通外国分子,没有一个阶级敌人。”

戴乃迭爱杨宪益“终身不悔”,始终认为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但在对子女的教育与关怀上还是有遗憾的。3个孩子都因父母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受到社会的歧视,遭到不公的待遇。用小女儿杨炽的话说,他们是在“夹缝中求生”,提心吊胆地过日子。1969年远在吉林农村插队的杨炽回京过春节,已无亲可探,无家可归。她先住同学家,后到在京的唯一亲戚大姑杨敏如家,徘徊在姑姑家门口,左思右想不敢进门,怕被怀疑“黑串联”,祸及亲戚。在举目无亲之际,不得不提着小包到河北沧州去找姐姐杨荧……

杨宪益、戴乃迭出狱后,孩子们回家了,但心情是复杂、难堪的。杨炽后来说:“我们开始回来觉得有点别扭。因为——虽然我也没有到哪儿去揭发过他们,或者跟他们表示什么划清界限,但是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个事实。可是现在又好了,他们又没事了……反正有点别扭。”

然而亲情是割不断的。70年代末那几年,戴乃迭与杨宪益把主要精力用在挽回失去的亲情上,他们将3个孩子先后调回北京,又费尽心血为两个女儿操办婚事,想尽办法让她们出国留学,希望以此来弥补孩子们被耽误的青春,求得己心的宁静。但效果并不理想,“我的两个女儿都已结婚,但后来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又都离了婚。两人都前往美国深造。”“杨荧先学的机械工程,后来改学语言学;杨炽念的是亚述学。”时下,杨荧在哈佛教中文,杨炽回国在大学任教,嫁给了一加拿大学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最叫戴乃迭撕心裂肺的是儿子杨烨,他的精神疾病不断加重,以致发生了悲剧。

杨烨秉承父母智慧的遗传,本是一个聪明好学的青年。60年代初报考北大未被录取,后就读北工大。在那阶级斗争日炽的年代,杨烨的思想日益变“左”。杨宪益说“他是个极左派”。“文革”初期,杨烨全身心投入,真心诚意造反。他自购油印机,印发红卫兵运动材料,一腔热血要“彻底埋葬旧世界”。他回家自发“破四旧”,与父亲划清界限。

他曾是“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和其他人一起受时为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的委托到南京调查“好派”、“屁派”。周荣鑫被江青点名而倒台后,杨烨也随之背上了“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军乱军”、“5.16分子”等罪名。后来父母双双被捕,毕业后他被分到湖北鄂城一小农机厂工作。

因杨烨长得像外国人,曾因“被人诬陷偷听敌台”而受审查。“把他的钟表都拆了,把他的被子都拆了,防止有特务活动”。杨烨本是一个积极向上、生性活跃、酷爱体育活动的青年。他上中学时参加国防体育活动,跳伞、骑摩托车、旗语、发报,样样在行。在厂里工作时,要求妹妹杨炽寄书给他。杨炽给他寄了一箱子书,其中有一本名为《摩尔密码》的小册子,被单位发现,“就认为这是特务活动”的一个证据。另有某次寄信,他把一张印有某头像的邮票贴倒了;又因工作关系撕墙上标语时,恰恰撕掉了某个伟人的名字。这都是现行反革命的“罪证”。

杨烨开始多疑,旋又自闭,行为越来越怪异: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洗脸,不换衣服,不见人,甚而不吃饭。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要做一个自由的外国人。他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跟家里人交谈都用英语。杨宪益不能容忍儿子由“极左”一下跳到“极右”,骂他“浑蛋!”两人对立到不可调和的地步。疯狂的杨烨屡闯英国驻华使馆没有成功,后持母亲戴乃迭的护照成功闯入,但又被使馆“送回”,被公安局拘留。反反复复,进进出出,戴乃迭、杨宪益被搅得焦头烂额。医生也建议,此类病人如能顺从他的意志,对其恢复健康有益。遂申请出国。此事惊动了周恩来。1975年杨烨被批准赴英。戴乃迭把儿子送到姐姐希尔达家休养。据杨烨的大姑杨敏如说,他走时带着他的共青团证和毛主席像。

杨烨一心要变为外国人,以改变自己的人生。他认了一个英国干爹——杨宪益与戴乃迭的好友菲力克斯·格林。杨烨给自己起了个英国名字——大卫·格林(David Green),用的是干爹的姓,连墓碑上刻的也是David Green(1942—1979)。在英国他一直住在姨妈希尔达家。姨妈为他整理房间,他会留条“谢谢!”但他不接受姨妈的经济资助。悲哀的是他始终不能适应英国的生活,特别是在咖啡馆之类的公共场所,一见到中国人就逃,怕被抓回去,始终无法摆脱恐惧的阴影。他名“烨”,命中有“火”,终在火中涅槃了——1979年1月6日,他反锁了自己的居室门,给自己浇上汽油,自焚。他当时的头脑应该是清楚的,他选择在姨妈出门前几分钟的那一刻点火,这样才不至于烧毁整栋楼。杨宪益在自传中悲哀地写道:“我们儿子的死是我们两人遭受最为惨痛的损失。尤其是对于乃迭更是如此。在这以后,她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

儿子的死,把戴乃迭重又推下地狱,特别是被母亲当年不幸言中。戴乃迭失去了光华(烨),从此生活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郁郁寡欢。她一面发疯似地工作,希望在打字机的嗒嗒声中忘却烦恼;一面以烟酒为友,在袅袅的烟雾和微醺的醉意中麻痹自己。晚年,她的神志已不清楚,继而呆痴。杨宪益谢绝一切交游,朝夕相伴,陪她度完悲怆的最后岁月。

1999年1月17日,戴乃迭这位为中英文化交流作出不可磨灭贡献的“译界泰斗”,在“我的两个祖国”之一的中国的土地上,步完了她的人生之旅,终年79岁。

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十分悲痛,以诗遣怀,悼诗曰:

早期比翼赴幽冥,

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

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做伴多成鬼,

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从来银汉隔双星。

戴乃迭是一位非常平实的女性,她为中国服务了一辈子,在《自传》中淡淡地写道:“不同于许多外国友人,我来中国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学习中国的经验,而是出于我对杨宪益的爱、我儿时在北京的美好记忆以及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

戴乃迭是一个有独立见解、正直的人,是一个热爱生活、关爱朋友的人,是位热爱中国的友邦人士。戴乃迭去世后,她的国内外亲友写了许多感人至深的怀念文字。

杨敏如说:“有一次,我向她谈起想调外地的儿子回京,又苦于没有后门。她问我:‘你不是申请入党了吗?那怎么可以走后门呢?’弄得我哑口无言,十分不好意思。”又有一次,一位身份高贵的外籍华人在她家餐叙,“话间涉及台湾,这位抛出一个词‘Formosa’,时西方习称台湾为‘Formosa’,”戴乃迭听之,“只见她杏眼圆睁,呵斥对方:‘You’ve come back so many years,how could you be still so reactionary!’”(你回国已多年,怎么还能如此反动!)弄得那位面红耳赤。黄宗江感慨地说她:“真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比共产国际还共产国际!”戴乃迭对朋友是忠诚的,晚年她去看望时已百岁的北大美籍教授鲍勃·温德,温德年事太高,说话失礼(咆哮),戴乃迭仍微笑以对。朋友说看他已无意义,戴乃迭仍坚持常去探视。外甥女画家赵蘅(小姑杨静如之女)认为她“好看得像一幅画”。大姑子杨敏如在悼文中高度颂扬戴乃迭的懿德,夸她有颗“金子的心”。在文末深情又深沉地说:“我要替我的祖国说一句:‘对不起,谢谢!’”


到过这里的访客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