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波早年在上海一家誊写堂当学徒。1934年末,他在一次送货时看到基督教青年会唱歌,于是,就参加了刘良模组织的民众歌咏会。不久,他在上海认识了冼星海、吕骥等,参加了歌曲作者协会、歌曲研究会、业余合唱团。他白天在店里干活,晚上常到冼星海家,跟他学习作曲、指挥,还常与一些从事进步音乐活动的人聚会。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失利后,孟波在上海参加了“国民救亡歌咏协会宣传团”到国内各地进行宣传。出发前,因刘良模告诉他和麦新,他们的名字已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于是两人分别把原名孟绶曾、孙默心改为“孟波”和“麦新”。
宣传团在浙江、江西、安徽等地从事抗日宣传。在江山县,孟波曾为麦新作词的《自卫队歌》谱曲;在大别山区,他一度被留在第五路军的176师,为《五路军军歌》作曲,并多次指挥这支国民党部队官兵唱抗战歌曲。
孟老告诉我:“后来我到了半塔集,就是安徽、江苏交界的地方,当时刘少奇同志化名叫胡服,他为了了解国统区的情况,让我向他汇报国统区知识分子的情况,张云逸和邓子恢同志也在。”1940年春孟波刚参加新四军,就被委任为新四军江北指挥部抗敌剧团团长,以后又担任华中鲁艺工作团团长。孟老特别回忆道:有一次他率抗敌剧团为新四军第五支队演出,指挥演唱了《黄河大合唱》中的《保卫黄河》。当唱到“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时,下面的战士也跟着唱。唱完后,支队司令罗炳辉很高兴,让他们唱了很多遍,以致担任指挥的孟波的军装都湿透了。孟波那时经常白天率团演出,担任合唱指挥,晚上要搞创作;演歌剧时,还去当乐队演奏员。
我对一个没上过音乐院校的苦孩子走上音乐道路,并且学会作曲很好奇,故就此问孟老。他认真地回答:
“我那时其实没有怎么学作曲。我觉得实际上作曲也很简单,就是把自己生活中的感受、情绪,用音乐写出来。如果没有感受,光有技巧也写不出来。比如解放后很多青年人离开上海上山下乡,我很感动,就写了首歌(唱:)“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这首歌恰好也是我熟悉的歌曲,就跟着孟老一起唱。
正谈话间,有位医生来看孟老。医生走后,我担心孟老累着,就匆匆结束了采访,请他在一张白纸上签名。这时,我说,英国的伦敦华人爱乐合唱团等准备2015年在抗战胜利70周年时在英国首演《黄河大合唱》。孟老听后说:“我爱人严金萱是最早在晋察冀唱《黄河怨》(《黄河大合唱》中一首独唱歌曲)的。”随即他在签名后又题写了“黄河在咆哮”五个刚劲有力的字,以示鼓励。
孟老病房小桌上,有一篇刚发表不久的一位记者写的对他和夫人的报道,孟老让我参考,报上还有孟波、严金萱夫妇1946年在延安结婚的照片,我都翻拍了下来。
以后我与孟波的儿子孟临通email。他不断地就我的一些问题问孟老,并把孟老的答复和一段段的回忆发给我,至少有七次之多。孟老审稿十分仔细,而且在看稿过程中又不断回忆,甚至想起了曾教新四军三师战士们游泳的锦江饭店创始人董竹君的女儿夏国英的名字。所以,最后综合整理而成的孟波口述,实际上有一大半实际上是孟临采访、记录的。这个稿经过孟老审阅、修改、补充。应当说,它忠实地反映了他的记忆。
我看到一些出版和发表的文字记述在某些地方与他的口述有出入,曾通过孟临询问,譬如,流传较广的文字写孟波1935年参加民众歌咏会,开始从事救亡歌咏活动。故我在他的简历上也照写。但孟老在一次审稿时,在正文中添加了“1934年参加了刘良模组织的民众歌咏会。”后来我查阅有关记载,才发现,孟老写的是正确的。此外,一个权威出版物的文章写道,1936年11月那次抗日游行后,歌曲研究会在光明小学一间教室开的会上,大家建议由麦新和孟波针对蒋介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的言论来创作一首歌曲。而孟老在答复时坚持说,那次会就是在冼星海的家里开的。还有一张在网络上看到的照片,下面有手写说明:“孟波指挥新四军合唱 1941年”。但孟老说:“这张照片是我在指挥第五路军的人唱歌”,即他1940年参加新四军之前拍照的。这里特记此以存实,并纠正一些讹误。
后来我在网上查到,八路军著名摄影师沙飞的女儿王雁曾于2006年采访过严金萱,于是就请王雁根据早年的采访整理出一篇口述。在整理中,她参考了孟老夫妇的女儿孟惠惠提供的资料;我们还不断地就一些严老经历中不清楚的问题询问孟惠惠,由她问病床上的母亲,再回复我们。如此反复多次,最终也整理出一篇严金萱口述回忆,并请严老看过。
就在收有孟波、严金萱等人口述的《抗战时期的中国文艺》一书即将完稿的去年11月,突接孟临电邮,通知他母亲严金萱去世。我虽然从未见过严老,却从沙飞当年拍摄的照片中“看到”了年轻美貌的“金嗓子”严金萱;也从她的口述和一些文章中了解了这位不平凡女性的一生:
严金萱1937年在贵阳参加筑光音乐会,次年参加革命工作。1939年她到延安,曾在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年底调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冲锋剧社担任演员、作曲。1940年剧社演出《黄河大合唱》,她独唱《黄河怨》。她回忆道:“我怀着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怀着对父老乡亲痛失家园的哀愁,深情地演唱了这首歌曲,这是我第一次演出这个独唱。我独唱《黄河怨》唱得很悲(唱):‘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诉我的仇和冤。……’台下两、三千人寂静无声地听着;过了一会儿,观众中有哭声。”
严老还回忆:“我们冲锋剧社经常深入前线进行抗日宣传、对敌宣传。1942年,我军向敌伪发动强大的政治攻势。那时的敌占区,3-5里就是一个炮楼。炮楼前的封锁沟2-3丈深,5-6米宽。我们冲锋剧社的战士,夜晚潜伏行进,用绳子滑下去,接应的老乡在对面把我们拉上去。我们先向炮楼喊话:“老乡,东北是我们的国土,我们要打回老家去!”然后就由我唱《松花江上》。唱毕,只见有一个伪军的头从炮楼伸了出来,喊着:‘再唱一遍好吗?’我说:‘欢迎你们到解放区,我们一起打鬼子!’然后又唱一遍。唱完后,听见炮楼里响起了阵阵的抽泣声。当我们回到边区后不久,团长告诉我,你们在敌人炮楼宣传后,有一百多个伪军投奔八路军了。歌声打动了他们,启发了他们的爱国心。”
1945年,严金萱被调回延安“鲁艺”,在前方干部训练班学习;孟波那时担任“鲁艺”教员,他们彼此相识。严金萱的独唱,孟波非常欣赏;而她早在贵阳就唱过孟波创作的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二人的心灵产生了共鸣。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二人在延安窑洞举办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很多“鲁艺”师生来了,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黄齐生为他们写了一幅嵌名对联:“波澜无二致,萱草可忘忧”,老乡们送来一篮又一篮的大红枣。严老说,这就是她后来写芭蕾舞剧《白毛女》插曲《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创作之源。1949年后,严金萱创作了约500余首歌曲,还为36部歌剧、舞剧、电影、电视剧作曲配乐。
1949年以后,孟波因为担任很多行政领导工作,作曲比夫人少些。但一首享誉全球的中国乐曲《梁祝》的诞生却与他有关。那时,他担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兼党委书记。1958年,为向国庆十周年献礼,上海音乐学院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报送了“大炼钢铁”、“女民兵”、“梁祝”三个选题。孟波在表现爱情的“梁祝”旁打了勾。作曲家何占豪、陈钢和首演者俞丽拿都说,孟波的选择不仅显示他的艺术眼光,还冒了很大政治风险,“没有他那么一勾,就没有《梁祝》。”当初稿完成审查时,孟波发现没有了“化蝶”部分,他得到的回答是:新中国青年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而孟波则认为,这是中国传统艺术浪漫主义的精华。所以,何占豪认为“没有孟波就没有《化蝶》”。可以说,孟老在《梁祝》的诞生和完整呈现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梁祝》这首小提琴协奏曲用西洋乐器演奏中国乐曲成为中西音乐结合的典范,她如泣如诉的优美旋律让人每每欣赏都会如醉如痴。她不仅是中国音乐的经典,也与《黄河大合唱》一样,是少有的被世界认可的优秀音乐作品。在英国BBC Classic Music节目中,常能听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和钢琴协奏曲《黄河》。我虽然喜欢唱歌,却很少有歌曲能记住完整歌词,唯能记得《化蝶》三段歌词,可见爱之深。
我后来在网上发现,孟波夫妇家挂有我父亲李琦的书法“延水情”。难怪孟老当初在病房一见画册就说他认识李琦。我感到自己跟孟老夫妇很有缘。
今年3月18日一早,我打开邮箱,看到孟波三位子女发来的讣告,知孟老于3月16日去世,享年99岁。这位可敬老人的离世让我很难过。近来,在孟老子女建立的电邮群里,不时会有一些怀念孟波、严金萱的文章。读着读着,我不禁也动笔写出与孟老的短暂接触,并把对他的怀念之情倾诸笔端。
不久前,当我把孟波去世的消息告诉上世纪60年代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许宜璋先生时,他的脸一下就变了,心也沉了下来,陷入回忆……。
许宜璋老师现担任伦敦华人爱乐合唱团艺委会主席兼艺术总监。最近,合唱团在他和王博指挥的率领下,正在为今年将举办的《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音乐会》而积极地排练,其中的主要节目就是《黄河大合唱》。
孟波、严金萱夫妇在抗日战争中曾分别在新四军和八路军部队的《黄河大合唱》演唱中担任指挥和独唱。孟波对在英国首演《黄河大合唱》十分期盼,并亲笔题词。我们英国的华人华侨感谢孟老,并尽自己的努力来实现抗战文艺老前辈的愿望。
如今,两位老人如比翼双飞的蝴蝶,翩翩而去了;身后留下很多优秀歌曲,仍然流淌在人们心中。
李丹阳
(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理事、中英文化交流学会常务理事)
2015年清明前夕写于伦敦
转载于2015.4.4《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