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中散记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可怜的老爸正好处在这个关头。8年前的贲门癌手术已伤害了他的肌体,而自09年6月份一场感冒以来,眼见老人日见消瘦,饭菜不香,体力不支。
大概是2009年7月9日,爸爸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做CT磁共振扫描,医生让他立即住院,抽血检查,说是肺部有问题。据专家介绍,间质性肺炎的最大特点是:起病隐袭、进行性加重,最终导致肺、心功能衰竭。本病成为不可预防、不易早期发现、不好治疗、进行性损害的"绝症"。由于西医对于治疗间质性肺炎一直没有特别有效的方法,无法治愈,西医治疗的最终结果都是出现呼吸衰竭和心力衰竭,导致死亡,因此本病被称为“亚癌”。许多国家领导人都无法医治,如邓小平主席。当时医生就断言,老爸不会活过一年,我们一致决定向老人家隐瞒他的真实病情。但我们坚信,只要积极治疗,活过73岁,就会越活越久。老爸第一晚勇敢地坚持一人留在医院,让家人都回家,不就是换个地方睡觉吗?第二天上午到医院时,听病房的病友说,老人睡得可好了,鼾声如雷,吵得人不好睡,可老人家坚持说自己休息不好,要求早上过来吊完水就回家,每天打两次的,6元一趟。医生先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说病人很危险,说不定一回家,马上就会打120再送过来,但父亲坚持己见,并写下保证书,出了事和医院无关。医生被易怒、倔犟的老人弄得无法可施,只能默认了。这样从第二天开始,妈妈就每天陪着父亲来往奔波,我们一有时间就到医院陪护。这样医治了将近20天吧,病情缓解,出院回石涧休养。
到10月份时,病情又加重了,喘得厉害,到四康住院,没床铺,正好孙辉在呼吸道科实习,找到他的老师,搞到一张床。四点多钟时,弟弟、老妈陪着老爸过来了,我们直接到医院病房,结果大失所望。由于四康正在兴建大楼,呼吸道科被安排在一个临时建筑里,病房里没有空调,没有卫生间,得上公共厕所,还是蹲式的,老人如何受得了。决定立即撤退,转战三康医院。第二天,就住上了三康医院。
漫长的住院生涯又开始了。11楼(三康共12楼)五病房,主治医生是王主任,医院的中坚力量,老爸特信他。病房就是社会的缩影,用老爸的话讲,是铁打的病房,流水的病人。一个星期或更多天,不是这位出院就是那位住进来,也有魂断命殒的(我们也是见多不怪了)。老爸这次还是继续上次的做法,早上来打点滴,吊完水后做17路车回美欣达。这样又治疗了两个多星期,出院回家继续休养。
这时我在新安晚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是写家中的老母亲已被确诊为癌,医生断言不会活多长时间,于是病人的儿子找到了一位女中医,女中医技高德更高,妙手回春,经过近一年的医治和调养,复查后肿瘤竟消失了,老太太现在活得有滋有味的。看完这篇文章,燃起了让父亲重生的希望,我立马就发E-mail给此版的编辑,央求他告知女中医的联系方式,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让病魔折磨而束手无策。第二天编辑就回信了,说女中医在省立儿童医院,姓杨(记不太清了)。弟弟亲自拜访了杨主任,杨主任说必须见到病人才能判断是否有救,而且也是因人而异,不能确保就能医治好病人。怎么办呢,要说服老爸到合肥去才行啊,我们轻描淡写地问老爸是否到合肥看下中医,调养调养。可老爸一口就回绝了,说“我没病,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此路不通,只好作罢。
日历又翻开了新的一年——2010年。希望又被失望所笼罩。元月二十几号吧,父亲再次到三康住院。这次老人已衰弱得行走困难了。
三康医院比四康医院管理降了一个台阶,毕竟有级别(甲级)的区别。管理松懈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倒是方便了不少。从大平子家拿来折叠床,放在病床旁边,因为父亲已禁不起每天的来回奔波,妈妈就陪爸爸在医院安营扎寨了。四病房有四张病床,加上陪护,每天至少有8人在此生活。幸亏有妈妈强有力的支持,让我们继续上班,我们几个谁有时间谁就往医院送午饭,谁一有空就到医院陪陪两位老人。此时的老爸眼馋嘴更馋,见到别人在吃油炸狮子头,他就说,狮子头好不好吃啊,病友只好给了他一个,妈妈要给病友钱,病友客气地不要,弄得我们只好和人家解释,老小老小,馋猫一个,好在别人也不见怪,当然能吃是好事,就怕他不吃。年关一天天的逼近,病房里病人一天天的减少,原来连过道上都住满了病人,现在已是走得差不多了。望着空荡荡的病房,爸妈也想出院。腊月二十六,弟弟、妹妹带着两位老人到半汤开了个房间,让二老好好地泡了个澡。腊月二十八,出院罗!
我们早早就在合肥老鸭汤订了年夜饭,陪爸爸过年,冲过73岁这道关!全家包括弟媳一家,总共有16人,围坐在超大的圆桌边,欢度除夕。爸爸硬是坐了几个小时,不时地吃着菜,品尝着美味,最后竟然吃了一小块西瓜,真是好样的!终于活到74岁了!大年初二,表弟开车从蚌埠载着姨妈、姨父来探望爸妈,亲人们聚在一起畅谈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姨妈他们坚持回宣城,爸爸始终坐在藤椅上而没有躺下。送两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上车时,我不禁泪流满面,今日一别,来日能再见吗?送走姨妈一行后,帮爸爸脱下羽绒衫和裤子,让他到床上躺一躺,休息一下。晚上,庆祝胡懋源20岁生日晚宴,在桃园大酒店,担心爸爸身体是否吃得消,老爸说当然去了,他的长孙女,他的最爱,怎能不去?一晚上,老人兴致很高,精神更爽。初三下午爸妈要回石涧,我们也陪同着,因为春节年假也就几天了,全家人团聚在一起,享受着年的韵味、年的快乐。假期一结束,我们各自上班,只不过每天打电话回家询问爸爸的情况。
直到正月十五,爸爸在家喘得又厉害了,吊水也不见好转,急忙去为爸爸办理住院手续。一到三康医院,11楼又是拥挤的人群,走廊上又住满了加床,这哪像过年啊?打王主任电话,要求住院,王主任说让他安排,当天好像没有空床。见此情形,我转道到宋庆龄爱心医院,这里的一切静悄悄!与三康医院简直是两重天,静静的门诊部,空旷的病房,问了下,包两人间72元一晚,有淋浴。打电话征求爸爸的意见,可老人家坚决不同意,他就信王主任,就住三康医院。正在犹豫不定时,王主任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就能住上最好的一间病房——两人间,已动员33床病人明天出院。也好,三康离我们都很近,照顾病人更方便。此时,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行走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新年的欢乐,而我却怀着酸楚的心痛,奔波在医院间。
第二天(正月十六)上午9、10点钟,弟弟打来电话,说带着父母亲已坐车从石涧出发了。我急忙请假,到医院为他们做前期准备工作,33床的病人正收拾着东西,接她出院的家人坐了一病房。怎么办?老爸马上就到了,这边还没退床!大约十几分钟,一大群人簇拥着33床高兴地离去了。我急忙让护士换床单,上氧气,刚安置好,电话就过来了,说已经在医院的楼下了。我坐电梯下楼,一到大厅,就见弟弟已背着老爸过来,只几天功夫没见,爸爸又瘦了一圈,大大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我心酸地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进了电梯,爸爸喘得更厉害,哼叫不止,说受不了啦。此时恨不得电梯立即窜到11楼,外面的人按电梯也不让进,情况紧急,抱歉,也顾不得许多了。终于到了11楼,大家三步并作两步奔往病房,让爸爸平躺在床上,插上氧气管,王主任过来了,询问了病情,马上开了处方,点滴打上。那天早上,气压很低,心中沉闷难受。一直到第二天下午,爸爸才转危为安,不哼不叫了,晚上还吃了点稀饭。妈妈还像上次一样,再次在搬来的小床上入睡。弟弟还买来一袋米,妹妹从家里带来电饭锅,早上两位老人喝豆浆,吃三康医院的大馍(医院的大馍真好吃,特有咬劲),晚上在医院熬粥吃,中午基本上都是我送饭。接下来,每天都是吊水,或是输血,或是输人造白蛋白,什么药物对治疗爸爸的病有利就上什么药。此时老爸大小便都不能下床,身上穿着成人纸尿裤。我嘱咐妈妈,如果老爸解了大便,就打电话给我,我会立即赶过去。妈妈总是把最脏的活留给自己,我在边上只是出点力,帮助抬下爸爸的身体。为了不耽误我上班,爸妈一般不打电话,总是坚持到中午我下班送饭过去,才给爸爸换尿裤、洗擦身体,而下午也是等到晚上弟弟过来才换洗。爸爸稍微能进食了,我们总是问他今天吃什么菜,明天吃什么菜,还想吃些什么,总是变着花样,尽量满足他的味口。爸爸最喜欢喝妹妹饭店里的心肺汤,相信吃什么补什么,几天不吃就直嚷嚷。送给他的饭菜,他总是赞不绝口,直夸江盈烹调技艺大长。
病房里的另一张床是34床,一开始是三中的韩校长,心脏时好时坏,也是老伴陪着他(纵观病房,大多都是老来伴陪护着),他先是准备做心脏搭桥,后来就出院了;第二位是铸造厂的,从别的医院转来的,中午送饭时看到瘦高的他被家人左右扶持着吊水,第二天中午再去时,已是床空人走,太快了;第三位是个开朗的胖老太太,也是心脏有问题,用她的话说,就是一时三刻的事,住了两个多星期,也就出院了;第四位家住鼓山边,是冠心病,好像家族有遗传,有个女儿上小学时就发病身亡。她家养有蟹塘,塘里养着鱼,爸爸让她儿子买了一斤带来,也是死活不要钱。妈妈用鸡蛋蒸鱼,鲜美极了;第五位是家住南门做旺旺系列生意的阿姨,心脏不好,在病房里讲了很多有趣的事;第六位还是铸造厂的一位离休老干部,是位老中医,有时头脑犯迷糊,说开批斗会啊,要提高警惕之类。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侄子,每天陪伴左右,耐心地和老人说话,服侍他,不急不躁,真是比有子女的还强。我爸于前一天出院,老人第二天出院,两位老人在病房告别时,说在医院永远不再见,他还邀请爸爸到南京去玩。病友病友,处成了朋友。
4月11日,在第三次(住了49天)出三康医院时,大家心理上已做好了不再住院的准备了。回家的第三天,爸爸病情就又开始反复了,每天吊水,渐渐地就不能下床了,大小便都在床上,我们又买来了许多的成人纸尿裤、尿片、一次性床垫。4月27日下午五点多钟,病情发展到大口大口地吐血了,肺部纤维化,没法医好了。爸爸还幻想着再次住院,挽救生命,但太弱的他已禁不住搬上车子了,说不定在路途中就没了。妈妈打来电话,胡德萍驾车载着我们立刻赶回家,当时心中又急又怕,老人这么快就要离去了吗?回到家中,见到这种情形,就坚决制止了他的想法,就说是主治医生王主任在电话指挥友斌哥哥如何用药,接着购置了氧气瓶,房间已经完全变成了病房。当天下午,家中陆续来了很多亲戚,开会商议如何办理父亲的后事了。我们一直围坐在爸爸的身边,用手纸和一次性杯子不断地接擦着从他嘴里吐出的血和唾沫,夜间有两人轮流值班(分上半夜和下半夜)。当时爸爸很生气,说这么多人来干什么,还没死呢,真是鬼不请人催。我们关严了房门,努力阻止着他的听觉。可老人的听觉和视觉好极了,人一进房间,他就认清是谁,外面人说话他全听清了,思维敏捷,我们有记不住的地方还问他呢,真是个聪明的老头!而且求生欲望特强烈,能吃一点他就一定吃下去。二舅说,老人精神很好,还能喝牛奶、豆浆、稀饭等,腿部有力,帮他换尿不湿时,他自己还能使上劲,再加上吊水、吸氧,十天、半月内不会走的。28-30日,我请假在家陪护爸爸,再加上五一放假,5月2日到单位上班,5月3日又休息一天,再回家照顾老爸。
此后的日子,爸爸时好时坏,有时还讲糊话,说得人一惊一乍的。临时请人照看又请不到,这下可苦了妈妈和大伟,我和妹妹各自回去上班。 老小老小,爸爸现在就处于老的阶段,特别是病中的他,很多方面更像个小孩子了。对家人的依赖性,特别是对他儿子,离开一会就要问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像幼儿一样,扯着母亲的衣角,不愿放手,他现在就希望家人都围着他,但他很讲理,说清理由,他就接受了,只不过一会儿又提老问题,又要重复地和他解释。每到星期天,我们都飞奔着回家,服侍老人,努力减轻妈妈和大伟的负担。妈妈和大伟两人整天整宿地照顾着老爸,擦他嘴里的痰,喂水,换尿片,睡眠极度不足,疲惫不堪。有时夜里,老人难受得哼叫声太大,只好给他服药,让他安静地睡一下。由于药力的作用,直到第二天上午,老人醒了,但舌头还伸不直,讲话就不太清楚了,猜着他说些什么,猜几次猜不对,老人就发急。都说老人临走前磨人,把人磨烦了,走了以后就不会有太多的念想。
5月15日下班以后,我又回家,和妹妹交接班(妹妹已顶了一夜一天)。这天晚上,老人很安静,静静地睡了一夜(他睡了我就能睡),白天继续昏睡,既不喝水,也不进食,中午吃饭时,夹了一块凉拌黄瓜让爸爸吃,他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最后还是咽不下喉咙,全部吐出来。明显感觉到他精神不振了,腿部已没有丝毫的力气,不时地要帮他翻身,按摩下他的手、腿、脚,瘦得皮包骨,真是可怜极了。爸爸说他身后有两块石头,一块大石头,一块小石头,其实是他的尾骨已高高凸出,以及别的部位的骨头,咯得他难以入睡。16日夜,他又痛苦得不能入睡,不时地喊着疼啊疼啊,给他服安眠药,也不能咽下了,没有丝毫效果,喊叫声让人听了心头真是如针在扎。这时就在冷静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老人现在活着已没有丝毫地在享受生活,而是痛苦包围着他,这样,打点滴就可以少打直至不打了,能不吸氧就不让他吸氧了,狠狠心,让他早点脱离痛苦。
17日一早6点半,我坐车赶回单位上班。中午接到弟弟的电话,说老爸自己提出来不吊水了,说再吊水人就不得走,把家人都拖跨了。可怜的老人,他为我们着想,去意已定。
18日早上上班途中,正遇一老人的灵车,悲哀的家人,飘洒的纸钱。看到这一切,我的鼻子酸酸的,心头一阵阵紧缩,想着爸爸的这一天也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