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苦难与幸福:送别绿原
八月十八日,舒芜先生去世。
九月二十九日,绿原先生去世。
这一对冤家对头先后奔上黄泉路,享年都是八十七岁。
从私人关系上说,我与舒芜近。
从文章上说,我喜欢绿原的。舒芜的文章,我有时实在受不了他那股子“主观”的劲头儿,有点儿迂,有点儿拙。绿原的文章,如程砚秋的唱,低沉悲凉而荡气回肠。
我与绿原先生仅有半面之交。那是我到同是胡风一党,或说是胡风一案中的人物——牛汉的家中闲谈,聊得兴起就想抽烟。征求主人的意见,牛汉挥舞着大蒲扇道:“我这里抽烟可以,放火不行。”放火的话,自然是双关的,懂得那一关才能觉出趣味,我边点燃香烟边笑称警句。这时,有人敲门,牛汉去开门,我看到有个戴鸭舌帽的,只露出个下巴,塞给牛汉一本杂志,掉头便走。待到他转身时,我又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牛汉告诉我,来的是绿原,住在他楼上。我连连说遗憾,责备牛汉为何不介绍一下,以至于竟与绿原失之交臂?牛汉憨憨地说,“他不愿见人的。我是准备请他坐下来一起谈谈的,但怕他责怪我说,你为什么又介绍人给我认识!”牛汉的样子像是很怕绿原,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就因为牛汉少说一句话,我与绿原仅会过这半面。
尽管与绿原攀不上交情,他的书我还是读过几册的,最喜欢的,却是他的一本名为《离魂草》散文集,薄薄一册,只有五篇文章,七八万字,重有千斤。
读这本书,需要先对绿原的经历有所了解。他的经历,一言以蔽之,就是“漫长如人生”的,一个接一个的苦难。具体的情况,已经有多篇文章记述了,这里亦不必再重复。由于有这样的人生经历,绿原在《离魂草》里记录下他对“幸福”与“苦难”的独特认知。他说“苦难”,他在《我们的金婚纪念》文中写道:
“我们首先看到,自己的一生充满了错误和造成错误的弱点;还可以看到,这些错误同一系列苦难连在一起,往往使我们来不及省悟前一个,就又犯下了后一个;更应当看到的是,我们的错误与其说是招惹了苦难,毋宁在于面对已经降临的苦难的态度——遥想当年阿Q以其未被唤醒的幽默才能度过了他的超悲剧的一生,在大团圆结局的前一分钟竟为自己画不圆圈圈而发愤,立志想要再画一个:这种视死刑如考试的豁达而进取的精神实在令我们自愧不如。我们在苦难面前软弱而顽梗,怯懦而造次,自怨自艾而又怨天尤人,逆来顺受而又心灰意冷,以致逐渐丧失了起码的自觉性。我们一不知苦难绝非我们所独有,而是这一代人共同继承的历史遗产,比我们更悲惨更痛苦者何止千万;二不知个人苦难本身并无意义,只有汇入人民苦难的海洋才能更正确地被认识,因为是人民承担了历史的一切,并通过牺牲达到了伟大;三不知苦难为忠实的受难者最终带来多少好处:是苦难帮助他们考验和锻炼了自己,是苦难帮助他们认识了真理,认识了道德,认识了美,认识了什么是持久的坚韧不拔的比死还强的东西。”
他对“幸福”的认知,是以对“苦难”的认知为基础的,所以他说的“幸福”,说得比“苦难”更别致。绿原说:
幸福是寂寞的,
周围没有人注意
幸福因此是忧伤的,
两眼常含着泪水
幸福是羞涩的,
仿佛撒了一次谎
幸福因此是怯懦而木讷的,
甚至不敢说一声对不起。
我读到他这段论“幸福”,留了许多泪水。
我在作这篇文字的时候,忍不住把出现的“苦难”、“幸福”都打了引号。这是因为绿原的逝世,突然让我有了一种追问这两个概念的冲动。
记得我在最初读绿原的论“苦难”的时候,颇为震撼,以为“这段带着泪痕与血痕的沉重话语,不仅是作家对自己经历的总结,完全可以算是人类对苦难的认知”。现在我也过了不惑之年,重新检视以往的思想,我想我的这个论断说得有些大了,绿原只是写出了对于他所经历的时代的“苦难”的认知。这不是说绿原的认知并不那么深刻,而是说他所处的时代太特殊,特殊到在整个人类史上也是罕有的。所以,冷静下来,我们终于无法以这样的特殊来代替普遍。
比“苦难”更显见的,绿原所以为的“幸福”,当我们已经走出那个特殊时代以后,谁都不会以为是“幸福”了。同样理由,绿原所以为的“苦难”,可能也仅仅是所有人类的“苦难”中的一种罢了,虽然可能是其中甚为稀少的一种。如果我们把它当做“苦难”的全部,未免就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这不是说绿原在误导我们,而是我们早应该具有这样的识见,否则会陷入逻辑的混乱。
什么是人类的幸福?
什么是人类的苦难?
这两个问题似乎很有必要再问一问了。可是,在这两个问题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我仍然被绿原的“苦难”与“幸福”打动,但我希望那仅仅是绿原时代所赋予的这两个概念的内涵,我们不应再被这样的内涵左右着我们对于这两个概念的认知。我更期待着我们能不再以绿原的“幸福”为“幸福”,彻底摆脱绿原式的“苦难”。
报道说,绿原身后,其家人觉其去世正值国庆、中秋佳节,恐给亲友带来诸多不便,因此丧事从简。绿原家人的这一做法,既在老人的“幸福”概念里,又在老人的“幸福”概念外。我非常希望有机会能向这一家人表示敬意,只有格外珍惜幸福的人,才如此不忍打搅旁人的幸福——哪怕是逢年过节这点儿属于常规性的“幸福”。F107
靳飞:学者,出版有散文随笔集《风月无边》、《樱雪盛世》、《北京记忆》、《煮酒烧红叶》、《茶禅一味》、《沉烟心事牡丹知》及《日本意象》等。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移居东京,任教于朝日文化学院、东京大学,同时从事戏剧研究及创作。现回北京居住,任东京大学特任教授、日中传统艺术交流促进会名誉会长,为中日版昆曲《牡丹亭》制作人。(本文来源:北京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