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爱的位置
四月,陌上花已开,轻风一吹,庭院、路边,角落,到处弥漫着花的暗香,寻寻觅觅,这是个思还念的季节。
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想去扫墓,她的墓。
她是我祖母。
从小,她便对我不好。直到现在,我都对她无一点儿爱,甚至有那么一丝恨意,迫着我无法原谅她。只是后来细想,逝者已逝,那埋葬在深深地下的长眠着的人,又还能犯什么错呢?而于生者,便不该再记恨些什么了吧!这样想着,也就去了。
白雾重重的清明凌晨,我拎着一箱瓶装水和父母走向山坡。这条小路,铲平了很多,没那么多可坑洼洼了。路两边,零零星星的油菜花含珠带露,在清凉的风中娇艳如少女的双眸,而曾经的幼稚晶眸却在岁月里消逝无踪。这些年来,我是否在这些随手可摘的娇嫩黄花里,错过了寄托的哀思?
沿着蜿蜒小路一直走,路中间,那些曾被铲除了的艾草,又成片成片地伸出了细细的芽;上坡,到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墓,不比三毛笔下荷西葬着的那个美而静的花园墓地,也没有雕着花的古朴的铁门。墓的外围,跟山下完全两样,好像一个山经历了两种时节,这里全都层层叠叠地堆着干枯的蒿草,风一吹来,参差着起舞。放眼望去,丛林如麦浪,多了一份压抑,一份肃穆,一份祥和。这墓地底下,有多少被时间辗得平整的灵魂?连年轮也无法看清,更无好坏。它们是模糊的故事,是平静,是安详,亦是每个人最终都将归去的命运。我此时只觉得,青灰的苍穹低锁愁云,积郁着沉甸甸的阴霾,人越发的压抑了。
找到属于我祖母的一小方土地。爸爸妈妈认真而尊敬地把祭品摆好,我在一旁细细地观察这墓碑。碑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她的,另一个用红布条遮着,是我爷爷的名字。我爷爷自是健康的活着。而不远处有好几个碑上的红布条已撕去,两位老人安详地沉睡于此。我猜不透他们的故事。仿佛看着一张木相框黑白照片,两个老人靠着,静静微笑。沧海桑田一瞬,留给路人生命的重量,无非一张相片、两个名字。倒真真是相依为命一辈子。
开始祭拜。爸爸拿着香,用老人最熟悉的家乡话,祈求保佑。我也拿着香,静静看着老人的名字,像与她对视一般。她真的会保佑我们么?我想会的。不是迷信,只是任何“零”的灵魂,都是至纯至净的。从前,她没有爱惜过我,她病了,我也不曾心疼过她,我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路人。而今,我立于她的墓前,注视她归零的生命。一切纷扰隔阂,就这么作罢了么?这便也是,死者所特有的智慧。
爸爸轻轻拂去碑上的灰,他是所有子女中最孝顺的一个,那也是在他成年之后很久的事了。我的祖母,她到底享了多少的福?记得她火化那天,所有子女哭天抢地,逝者终是无法听见。可那么又有何用。是作给自己和生者看的罢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足矣的苍凉。但我开始明白,在这平和的年代,活着,总应比死来得更快乐些了。
妈妈曾问我,以后我会如何对待她,我当时嬉笑着回答:“我会对你好两点。”而现在,我想我有了更确切的答案——那便是让她真真切切地笑着度过每一天,一定不要让她如祖母一般,关爱在死后才能深深感受到。一定不要,爱的位置要留得及时,爱要让她听见。
花花绿绿的飘钱挂在坟头,纸灰如白蝶在风中翩飞,坟头上的杂草已被清理,蓦然回首,我看到了祖母端坐在袅袅的青烟中看着我们微笑。父亲说,我们再给老祖宗磕个头。这下我很认真很虔诚地跪拜了三下,因为此时此刻我已为她腾出了一个爱的位置,心满是感恩。
出了墓地,天却出奇的很蓝,我的心很静。因为我知道,对于生命,我们朴实到近乎跪拜的程度,尽管生命高低贵贱各有不同,但感恩生命是我们作生命本体最初也是最为核心的内容。对祖先的感恩,对亲人的感恩,就要为他们留着爱的位置,在有生之年让爱为他们及时练习发声。